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讀張愛玲
作者:蔣碧瓊 時間:2018-06-11 瀏覽量:8471讀過張愛玲散文的人,也許首先體會到的便是她的文字之美,如“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本是蒼涼的人生體驗卻如此詩意地表達了出來;又如“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哦,你也在這里嗎’”,初見之時深深的悸動被小心地藏起來,讀者分明體會出一種“天不絕人愿,故使儂見郎”的歡喜,臨到頭來卻只有淡淡的一句問候,極盡含蓄蘊藉之美。
有人曾這樣評價道:“她的散文結構是解甲歸田式的自由散漫,文字卻是高度集中的精美雕塑,她的語言像纏枝蓮花一樣,東開一朵,西開一朵,令人目不暇接”,這樣的譬喻是極為精準的。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她營造意象的功力,譬如寫回憶,她賦予了它一種美妙的味道:“回憶這東西若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而寫到現實的紛雜,她則將它比喻成話匣子的混唱:“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聽得出音樂的調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擁上來,淹沒了那點了解”。
這一層妙處,是以實寫虛——用具體的、實在的、可感的事物來寫那種抽象的、虛渺的、不可感的生命體驗。這種寫法,頗有陌生化的效果,很能挖掘漢語獨特的藝術魅力,同時又因為兩者間內在的邏輯關聯而給人一種奇異的親和力。這類以實寫虛的手法,更多地見于她的小說中,如《金鎖記》中寫月亮,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象朵云軒信箋上的一滴淚珠”,如《色·戒》中寫一種失敗的預感,“象絲襪上的一道裂痕,陰涼涼的在腿肚上悄悄往上爬”,《沉香屑·第二爐香》中寫到婚變之后一個人坐在海灘上,“整個世界象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不覺得什么,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有一些酸痛”,而《封鎖》中形容翠遠的單調乏味,這樣寫道“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這些句子即便是單拎出來,也是獨立成景,它們在張愛玲的文章中兀自燃燒著,有一種伶俐而傲然的美。
如果只有文字的美, 也許多少會顯著單薄,張愛玲的作品中讓我們不但品味到了這些動人的詞句,其間更以其獨特的個性和思想串聯著。她寫的不過是平常生活,平常體驗,其內質卻豐富而又深沉。時代的匆匆如影子一樣地沉默下去,人在這樣的文明中常有一種“惘惘的威脅”,一如她在《燼余錄》中感嘆到的:“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她在《自己的文章》中曾感嘆,人們更多地關注的是人生飛揚的斗爭的一面,而忽略了人生安穩的一面,對此她頗不贊同,人生的飛揚和斗爭最終不過是為了追求安穩與和諧罷了。斗爭是超人,它是屬于時代的,也許終將過去;而人生安穩的一面雖然有著婦人性,卻是超越時代而趨于永恒的,所以她喜歡的是用參差對照的方式,以素樸為底子,給人們蒼涼的啟示。
她很聰明,從《天才夢》中可見一斑,她的聰明讓她很容易就看透了世情人性,從而保持一種清醒和冷靜?!秾φ沼洝分杏幸粡堖@樣的照片,她著旗袍,兩手輕插在胯上,傲然而立,這大概是張迷心中印象最深刻的了,香港作家李碧華女士曾做了如下評語:“每以鶴姿仰視,冷靜,自信,獨立,而且毒辣。我們永遠見不著她頂上朱紅?!?/span>
胡蘭成在《論張愛玲》中曾有這樣的話:“她的小說和散文,也猶如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是一種熱帶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激出生之潑辣”。她是徜徉在生活和藝術之間的仙子,敏感而內省的氣質賦予了她的文字一種獨特的美,她將態度都傾注在對生活的措辭里,她是有著自己的信仰的——雖然曾經受人詬病——是至始至終都沒有放棄對于生命的虔誠和熱愛。她有著老年人的智慧,中年人的執著,孩子的天真,卻獨獨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來照亮了人生,這一層虔誠而哀矜的心,是很值得我們領會并明了的。
我們活在當下,為欲望催逼著,為習慣迫壓著,為理想和現實的差距而磨折著,常有種種煩難之事,焦慮之感。對生活既不能徹頭徹尾地恨,也不能全心全意地愛,也許最后只造成了一種冷漠的空氣,終于恨恨而老去。而我們更需要的,其實是一種深沉的勇氣,如張愛玲一般先將人生的來龍去脈看清楚,繼而去掉那一層憎惡之心,并保留著一份哀矜,“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明白了很多苦痛存在的必然,依然不放棄對生命的一種熱愛,用心經營,過好生命中的每一天,一切自有安排!